十四五年前，我从原单位辞职去了一家报社当记者，跑过几天政法口新闻。

　　大家都懂，记者的主要收入就是靠见报稿件的数量和质量，所以那段时间我能想到最嗨森的事，莫过于公安抓人，越多越好，越从重从快越好，如果现场还能劲爆那么一点，那就更好了。

　　我们这拨人，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这样：被公安抓的人，一定不是好人。到法院基本就是个量刑问题了，至于检察院——坦率地说，我直到当上记者前的那一刻，好像都没搞清楚它究竟是干什么的。

　　壹

　　如果人能死而复生，那么一个叫聂树斌的人，一定会在多年前的某一天悄悄冒出来，站到正在挥汗如雨炮制雄文的我的背后，阴森森问上一句：“被抓了、判了、杀了的人，一定是恶人吗，亲？”

　　这个被枪决于1995年的强奸杀人犯，在死后第10年出了名，因为2005年一个疑似真凶王书金落网了。从1995年到2005年，再到2015年，基本就是一部“聂母告状”的当代折子戏，连演20年不谢幕，一直演到前天——2015年9月15日，异地重审的山东高院宣布：案件复查期限再次延期3个月。

　　理由还是：案情重大，而且复杂。

　　所以，如果聂树斌最终翻案，他就可能是中国目前最倒霉的一个冤案当事人了——

　　比他早几个月被公安抓的佘祥林，跟他一样承认自己杀了人，最后无罪释放；

　　比他晚一年多被公安抓的呼格吉勒图，也承认自己杀了人，被枪毙后18年半，判决无罪；

　　比他再晚5年被公安抓的赵作海，还是承认自己杀了人，最后无罪释放；

　　比他又晚12年被公安抓的念斌，一度在预审阶段也承认自己杀了人，法院先后4次判他死刑。最后的结果还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放放放。

　　……

　　聂树斌确实很倒霉，比他早、比他晚的这么多人，都被公安抓，都承认过自己杀人，有人案情比他还重大，有人跟他一样被枪毙，最后都翻了案平了反，只有他，20年过去了，坟头上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绿，老母亲从满头青丝熬成苍苍白发，他还是一个强奸杀人死刑犯。

　　值得注意的是，以上列举的所有人，尤其是没有死者复活、真凶现身这等重磅剧情铺垫、完全靠击败警方和检方漏洞百出的证据而死里逃生的念斌，至今在网络上仍然遭到怀疑和攻击，论调如出一辙：“是好人能进去吗？哼哼哈嘿……”

　　被公安抓过的，一定是恶人吗？

　　这问题，就跟聂树斌阴森森站在我身后冷笑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贰

　　其实同样倒霉的不只是聂树斌。

　　几天前，北京市检察院对前记者刘虎涉嫌诽谤、敲诈勒索、寻衅滋事案作出不起诉决定，这意味着此前已被羁押346天的刘虎，没事了。

　　为什么说他的倒霉跟聂树斌有得一比呢？

　　比他还早一年微博举报国家能源局原局长刘铁男的记者罗昌平，扳倒了贪官不说，自己毫发无损；更早一点的媒体人“纪许光”，微博发布重庆市北碚区原区委书记雷政富的12秒AV，60多个小时就搞定了这位快枪手，自己也屁事没有。

　　还有举报原中央编译局局长衣俊卿、山东省农业厅原副厅长单增德、山西省公安厅原副厅长李亚力……微博上实名举报官员的人直如过江之鲫，人人都没事，偏偏晚来一步、企图实名举报华润集团董事长宋林等高官的刘虎同学被公安锁定，以“查漏水”的名义敲开了家门。

　　也许刘虎一直在防备诸如“查水表”、“查电表”、“收快递”等老套伎俩，一时没反应过来“查漏水”是个什么鬼，还真以为漏了水，所以火急火燎开了门，结果放进来的不是修水管的人，而是修理他的人。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今年9月10日检方依法作出不起诉决定后，从官媒评论到网友评论，这样的论调依然不少：“不起诉不等于他没罪……”意思是这丫肯定不是好鸟，只是暂时没查出来而已。

　　依照刑事诉讼法规定，检察院如果第二次将案件退回公安机关要求补充侦查、而公安依然交上来一本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糊涂账，那就必须对犯罪嫌疑人作出不起诉决定，无条件放人。

　　尽管从法理上讲，这属于“存疑不起诉”，意思就是虽然有疑点，但没有证据能起诉他犯罪，所以至少到将来发现新的确凿证据之前，他就是一名合法公民。

　　那么，可否请那些搬来了小板凳、买好了爆米花+中杯可乐，戴上了3D眼镜、焦急等待“刘虎现形记”第二季早早开演的人们回答一个问题：

　　被公安抓过的，就一定有洗不掉的疑点吗？

　　叁

　　你以为被微博举报的人，日子就很好过？

　　至少少林寺方丈不这么认为。

　　从被人举报到现在，这部武林恩仇录已然演绎了近2个月，但释永信本人却没有回应，在江湖上失了联。

　　举报方丈私通情妇、玩弄女性并且好像还有私生子的那个“释正义”，疑似方丈曾经的弟子、少林寺四大金刚之一、武僧团前任总教头释延鲁；

　　而被逐出山门的释延鲁一面否认自己是“正义”，一面径直进京告御状，实名举报师傅贪污、挪用公款、非法持有少林资产、非法拘禁……

　　你能想象么？这一幕就像当年空闻大师亲率六大门派多国部队围攻光明顶，罗汉堂首座竟然在后方捅刀子，遍撒英雄帖说方丈大师其实不叫空闻，而叫丑闻。

　　最劲爆的证据，还是“释正义”在网上放出的一份警方询问笔录，那是多年前释永信报警说有个女人敲诈勒索他、然后警方询问该女人所做的笔录，字里行间活色生香引人遐想，明明一部飞雪连天射白鹿，生生看成少女之心红楼梦。

　　还是只有女人，才能对名门正派武林领袖构成最致命的打击。

　　所以永信大师今天的低调，乃是大智慧。他如果急于漂白自己，就得召集一次武林大会，他势必要如玄慈先师一样，前一秒还在主持正义，后一秒说不定就会窜出个失散多年的虚竹捣乱，顺便再牵出个涛声依旧的叶二娘，母子俩当场让他表演少林绝学易筋经，简单讲就是搞乱自己的脑筋和神经，最后喷血而亡。

　　世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有女人就是无女人，有娃便是没娃，理他做甚？

　　有笔录又怎地？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果不其然，永信大师兀自屹立不倒，当年擅自泄漏询问笔录给“释正义”的捕快，哪怕如今已官至公安分局领导，先就垮掉了。

　　玄慈那年头，讲的是私刑，到了永信这辈，就得讲法律，一朝有一朝的规矩。

　　那永信到底是花和尚还是大和尚？我个人肯定有倾向，但不要指望我告诉你其实我不倾向于后者，也不要指望我会参与针对他的屠狮大会，不然要法律干嘛？

　　可是，网上仍然骂声一片：秃驴！竟敢跟贫道抢师太！

　　有些人就是愿意活在古代，这样他们就可以绕开朝廷官府私设公堂，喜滋滋地看人五人六的方丈如何在天下英雄面前出糗仆街，那才叫神剧情，才能让人彻底达到高潮。

　　这就是传说中的道德审判、未审先判？

　　肆

　　一份笔录引发的血案，不止少林寺方丈这一个事儿。

　　2006年，南京市民彭宇在公交车站扶起一位摔倒的老太，将她送到医院并垫付了医药费，结果被老太本人及其家属指认为肇事者，要求各种赔偿。

　　官司到了南京市鼓楼区法院，先要确定是不是彭宇撞倒了老太。

　　事发现场的监控视频无法提供这一信息，于是焦点证据便只有一个：纠纷发生后彭宇及伤者家属第一次到派出所所作的询问笔录，据说在这份笔录中，彭宇承认是自己撞到了老太。

　　但是，当法庭需要这份关键证据的时候，派出所十分不合时宜地整修房子，然后，笔录不见了。

　　这个时候，伤者亲属，也是一位南京警察，从自己手机相册里调出了这份笔录的照片。然后，派出所民警据此照片“补”出了一份笔录；再然后，这份补来的笔录成了呈堂证供，嗯，再再然后发生的事情，就没有悬念了。

　　主审法官的一审判决，问得理直气壮：不是你撞的，你干嘛送人去医院，还垫付医药费？这难道是一个正常的逻辑吗？按此推理，判决彭宇承担40%的责任，大约四五万元。

　　正是这样一份判决，这样一个理由，让一个微不足道的民事小纠纷案件，成了足以载入中国当代法制史的大案要案。

　　普通人关注这个案子，是因为他们认为正是这个判决，直接拉低了中国社会的道德底线；而专业人士关注这个案子，是因为还有一个法学课题值得研究：程序正义。

　　虽然有很大可能是彭宇在下车瞬间被动撞倒了老太，但是，法庭采信的证据，必须解决形式与来源合法的问题，否则就是非法证据，应当予以排除。

　　而在彭宇案中，原始第三方证据——那份笔录已经灭失，补充笔录来源于原告利益方，这直接导致该案证据基础出现了问题。

　　然而在这样的前提下，法官竟然还能根据充满负能量的世俗推理来定案，这实在是让人内力失控神经错乱，一会穿越到聂树斌的案子里，一会穿越到刘虎的案子里，再一会还能穿越到少林寺去：

　　“你没杀人，为什么天天骑个破自行车去案发现场溜达？”

　　“你没诽谤、没寻衅滋事、没敲诈勒索，为什么要发微博？”

　　“你没睡女人，没私生子，没贪污挪用公款，为什么不开武林大会自证清白？”

　　十万个为什么，个个要人命。如果聂树斌、刘虎、释永信、彭宇四个人能凑成一桌麻将，不知道哥几个会不会抱头痛哭。

　　伍

　　我们几千年来，仿佛人人都擅长当狄仁杰或夏洛克：用道德礼法、人情世故，以及种种奇思妙想，来推理某一个人必然有罪。

　　要懂推拿，真的好难，要懂推理，那就跟吃饭啪啪一样，生来就会、老少咸宜、绝无门槛，大家都对自己的IQ和阅历自信爆棚：别的我不懂，人性还不懂？别的俺不会，看人还不会？

　　你能否告诉我，人性是什么？

　　我知道有人张嘴就要信手拈来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原来这就是人性啊？原来从孟子那会儿开始，我们就是相信人性本善的啊？

　　可是，你又能否告诉我，在一个相信人性本善长达几千年的国度里，为什么直到今天还有人喜欢先把人推理成坏蛋，再逼人自己去证明自己不是坏蛋呢？比方说，安徽淮南师范学院那个扶老太的小女生？

　　谁又能告诉我，从耶稣受难那会起就深信人性本恶、生来就是为赎罪的洋人，为什么又正好跟我们相反，哪怕抓住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恶棍，也要先假定他屁事没有好人一个呢？

　　到底是信人性本善的人其实相信人是恶的，还是信人性本恶的人其实相信人是善的？到底是别着喇叭的哑巴打了提着獭犸的喇嘛一喇叭，还是提着獭犸的喇嘛打了别着喇叭的哑巴一獭犸？

　　所以，很多时候你以为是在讲法律，其实我们是在讲哲学；你以为是在判谁输谁赢，其实我们是在辩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

　　这不是两小儿辩日这种低幼读物，而是一场22年前真实发生过的辩论赛， 辩题就是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过程之精彩，影响之深远，堪称华语世界的世纪之辩。

　　你要想知道到底人性善还是恶，可以去问《最强大脑》那个瘦猴精一样的主持人，他叫蒋昌建，就是那场辩论赛的最佳辩手、主张人性本恶的反方四辩，他和队友成了这场辩论赛的胜者；

　　如果他说不清楚，你还可以去问那场辩论赛的5人评判团成员之一，他叫金庸，现在活得跟张三丰一样，好着呢；

　　如果大侠也跟你说不清楚，你可以去问那场辩论赛的颁奖嘉宾，他叫李显龙，如今继承他爹地的事业，治理着一个既信奉儒家伦理学说、又实施着严刑峻法的国家；

　　如果连新加坡总理也说不清楚，没有办法，只能去问问最佳辩手的老师，那场辩论赛主张人性本恶的反方队的顾问，他叫王沪宁，现在的身份嘛……你哪天看看新闻联播就知道啦。

　　文/糠糠壳儿（望龙门9号版权所有，未经授权禁止公众号等各种媒体转载，违者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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