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七岁小放牛

2015-11-23
太爷七岁小放牛
 
 
 
 
 
 

      清道光二十五年秋(1845年),年仅七岁的太爷聂盈便被郭家老当家的安排给他家放耕地牛。

      旧时农家都十分重视秋耕地,从处暑开镰割地就开始套犁耕地,一直耕到霜降地冻为止。拉犁耕地的牛体力消耗很大,每两头牛拉一张犁,从早晨天刚亮就开始套犁耕到中午卸犁,一犋牛一上午要耕三亩地。为使耕牛既减少体力消耗又能吃饱吃好,一般的人家都要拿出一个人来单独放牧,这也叫做小放牛。许多农户为了腾出强壮劳力收割庄稼,都是由年岁较大的老人或者是十四五岁的孩子赶着这些耕牛在地头地畔、河道两旁的水草茂密处放牧(小放牛很少上大坡,即使上大坡也不上远处去)。而郭家的老汉本人不愿意放,十四五岁的孩子他家又没有,让长工来放又觉得有些浪费人力,所以就让年仅七岁的太爷给他们承担了这项任务。

      从这以后,太爷就成了郭家的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牛倌了。秋天放完耕地牛,到了冬天,郭家老汉为了省几个牛倌工钱,就连同乳牛和牛犊子一并交给了太爷来放。和太爷同岁的,比太爷大的,比太爷小的孩子村里有六七个,他们有的去私塾房念书,有的无忧无虑地结伴玩耍,有的甚至可以和父母亲或爷爷奶奶撒娇。而我们的太爷是既不能念书,又不能和小伙伴们玩耍,更不能和母亲撒娇,只能孤零零一个人顶严寒、冒酷暑日复一日地到那荒山野岭去放牛。

      这放牛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偶然放一天两天还不算什么,要是常年放,那可是要吃大苦的了,一般的大人长期放牛都觉得怵头,何况是一个七八岁衣不遮体、少鞋没袜子的一个孩子呢?

      可恶的郭家人,个个都是蛇蝎心肠,他们逼迫幼小的太爷给他们放牛,却连一身衣服、一双鞋不给换。太爷六岁冬天随母进他们郭家时穿的一身衣服和带的衣服,有的小了,有的已经穿烂了。鞋也穿烂了。祖太太想给儿子做身衣服,做双鞋,曾经好几次和婆母要布,婆母就是不给,说:“小孩子没正经,整天又玩土,又玩泥,在土地上乱爬乱滚,穿点好衣裳也是浪费,能将就的穿就将就的穿吧”。要布不给,就是不想将就也得将就了。冬天将就过去了,春天也将就过去了,转眼到了夏天,这夏天就更好将就了。可是这秋天到了,这可如何将就呀?韩家窑也是个冷的地方,一立秋就一天比一天凉了,一早一晚寒气逼人。而太爷的换季衣服仍然没有着落,祖太太干着急没有办法,只好把上年穿过的夹衣服找出来再给儿子穿上,这些衣服破烂不说,关键是又瘦又小,袄是扣不上扣子,裤子是短了半截,两个裤筒紧紧地箍在腿上。裤腿角吊了个老高,半截小腿在外边露着。这鞋是哪双都穿不上了,就找了一双韩家大人穿烂的大鞋趿拉上。

太爷就是穿着这身装束,从处暑开犁耕地那天起正式当上了郭家的小牛倌。每天一到晌午,他就去地头等着,等到耕地的人把犁一卸,他接过牛来,先赶着牛到河里饮水,饮完后再把牛赶到坡上去放,一直放到天黑收坡,收下坡来再赶上牛到河里饮一次水,然后把牛赶回村里并负责赶进牛圈里,这一天的活就算完了。

      从处暑到白露这半个月的气候特点是:两头冷,中间热。也就是说每天在太阳刚露头和太阳下山之后冷,从太阳出来之后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气温也在逐步升高,一直到中午一两点钟这温度都是一直上升的,从下午四五点钟随着太阳的西斜,气温又开始逐步回落,太阳一下山,气温很快变低。在这一天中,从上午十点钟以后到五点钟以前,这7个小时是白天里最热的一段时间。在这个时间段里,人们在野外割地(收割庄稼)、打草或者放牧都是很不好受的,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那热辣辣的太阳烤得皮肤火辣辣的疼,稍微一动弹就是一身汗。

      太爷放牛正是从中午气温最高的这个时间出去,一直要被那炽热的太阳烘烤五、六个钟头。在这五、六个钟头里,不光是被太阳烤得难受,每时每刻还要忍受那些凶猛的蚊虫的叮咬,越是热天蚊虫越多,一叮一个疙瘩,一叮一个血眼儿(这蚊虫在叮人的过程中吸走了人的血,在吸血的同时又给人的皮肉中注入了它的毒液)。

      到下午五、六点钟以后,太阳不那么毒了,瞎蠓也不那么凶了,但是,长腿蚊子又逐渐多了起来,别看这长腿蚊子小,可叮起人来也特别凶猛,也是一叮一个疙瘩,太爷那细嫩的皮肤前脚儿叫瞎蠓叮了个够,后脚再被长腿蚊子继续叮。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这瞎蠓蚊子叮得疙瘩摞疙瘩,疼痛难忍。

好天气是这样的不自在,要遇到变天下雨,那就更遭罪了。大人们放牛羊都披雨毡(一种用羊毛或牛毛制作的披雨工具),以防暴雨侵袭,小孩子又披不动那沉重的雨毡,遇到下雨天就披条口袋,有时候从家走时还看不出天有下雨的意思,一般都是只穿原身衣服就去放牛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从家走时看着好好的天气,可是一到山上,忽然间不知那老天爷从哪里就运来了云彩,刹时就会乌云密布,雷电交加,稠密冰凉的暴雨便会从天而降,无情的大雨浇在了太爷头上,浇在了太爷的身上。顿时,凉阴阴的雨水顺着太爷的脖子往下流,被雨水浸透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了太爷那稚嫩的皮肉上。冷风一吹,冷得他直打寒颤。在那空旷的山野上,找不到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他冒着大雨还得围拢着那些不听话的牛。一直要等到天黑才能赶牛回家。自从放上这些牛,他不知承受了多少次疾风暴雨的袭击。

      光是暴雨还算不错,有好几次都是暴雨裹着冰雹一齐向他袭来。其中有那么一次,差一点要了太爷的小命。太爷到老的时候一提起那一次冰雹仍然是心有余悸,那也是在他头一年放牛的那个秋天。

      那天前晌是晴空万里,晌午吃饭时天空中只有几片白云。吃完饭太爷朝天空中看了看,也不象个下雨的天气,于是他就没带那条披雨的口袋,和往常一样,仍然穿着那身既破又小的夹衣服,两只脚拖着那双烂大鞋趿拉着往地里走。走到地里稍等了一会儿,耕地的人就卸犁回家。太爷赶着牛到河里饮了水,然后又把牛赶到附近的西坡上去放。只见天上的云彩越聚越多,越聚越厚,那一块块的乌云还上下翻滚着,以很快的速度由西北方向往他放牛的那座山上逼进。在此同时,一股股冷风吹个不停。这时候太爷就有预感,他很害怕,心里想,这可不好了,又要下大雨了,后悔没带那条披雨的口袋。刚想到这里,哗的一下,一道火红的闪电在他眼前掠过,紧跟着一个霹雷咔嚓一声就在他的头顶爆炸了,吓的太爷的心咚咚乱跳,惊的那些正在吃草的牛一个个都抬起头来东张西望,惊恐万状。狂风把大树刮得左右摇摆,人站不住只好爬在地下,铜钱大的雨点子裹夹着冰雹倾泻而下。那刺眼的闪电,好似穷凶极恶的巨龙,在太爷头上狂舞,震耳欲聋的炸雷震得地动山摇,吓的人心惊肉跳,那雨可真邪呼,根本不是下雨,简直就是从天上往下倾倒,那冰雹也不是冰雹,是从天上往下扔冰蛋子。大犍牛叫那鸡蛋大的带尖带棱的冰蛋子打的乱跳乱跑,有的牛被打得仰天哞哞发出惨叫。

      那天,我们的太爷一开始就被那场面惊吓的六神无主,他想跑已经来不及了,那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当时那种情况,别说是跑了就是长着翅膀也来不及飞了。只好咬住牙,把头一低,蹲在地下,等着挨砸。可是就在他低头下蹲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一大墩又高又稠密的蒿子。他灵机一动,拨起蒿草往头上一扣,两只小手紧紧地抓住蒿草的两头,一动不动地支给了雨神,任他大雨浇,任他冰雹砸,反正也豁出去了。

      不到半个时辰,老天爷的这场恶作剧演完了,雨住了,天晴了。他抬起头一看,那山上,那地里,白茫茫一片,好象冬天下了雪一样,草丛里,低凹处,被水冲的聚积起来的冰雹一塄一塄的,山上的蒿草,地里的庄稼全被打断并铺在地上了。山下的树被折断了许多,大沟小岔都是洪水,从南面、北面和西面汇聚到村南的主河道,满河道的洪水由西向东横冲直撞飞流直下。往东一看,就在离他放牛那个地方不远的坡顶上,有那么几十块象羊那么大的冰块,老远看上去就好象是一群羊在那里卧着,被太阳照的一闪一闪的放着白光。

看到这种情景,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觉得十分的庆幸。那么大的冰块怎么差这么几步就没砸在我的头上呢?他有点后怕,又觉得特别好奇。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感觉着有几个大疙瘩,后脑勺子上有几处被打破了,还流着血水,胳膊和后背也都有点疼,脱下袄来一看,两个胳膊也没有被打破,后背打破没有,自己也看不见,摸了一摸好象也没有被打破,于是,他就用手拧了拧那湿漉漉的破夹袄和裤子,然后又穿在身上,这时候牛已经跑散了,他就东一个西一个的往一块收拢这些牛,边往一块收拢,边往坡下赶,赶到坡下他让牛继续吃草,自己就站在背风向阳之处晒太阳,一会儿脸迎太阳晒前身,一会儿背向太阳晒后身。就这样不到天黑也就基本上把衣服晒干了。

      太爷正要赶牛回家的时候,后继父也在祖太太的催促之下来接太爷。他一看牛和太爷都没被打坏,也挺喜欢,问了几句话,就领着太爷赶着牛往回走。走到村边碰见羊群也回来了,太爷的后继父着急问羊倌:“你被打坏了没有?”羊倌说:“我有雨毡,下蛋子时我钻在雨毡里头了,我没被打坏,羊可是死伤了不少呀,当场被打死的有三十多只,被打的半死不活走不了路的有三四十只,没被打死的就剩下这二十多只没剪毛的了”。羊倌刚刚说完话,给全村人放牛的大牛倌也回来了,这牛倌还没等人们问就向人们报告了牛的死伤情况。据牛倌说:有的小牛犊子被蛋子(冰雹)打死了,有的被洪水冲走了,有几头大乳牛被打断了肋骨,牛倌由于披着雨毡也没被打坏,人们听了牛羊倌的述说之后,就纷纷套起车来,都去按照羊倌、牛倌告诉的地点去拉那些死伤的牲口了。

      这场天灾波及了上下邻村、梁南岭后六七个村子,听说有的村子还死了人。韩家窑虽然也是个重灾村,但没有死人,光是损失了一些牲口和庄稼,而且受灾最重、损失最多的就数他们郭家了。其他人家死伤的牲口都不多。

      受灾归受灾,但农活还是不能耽搁,大人们继续去收拾庄稼,有的还是每天耕地,这放耕地牛的事儿自然还是太爷的。他仍旧穿着那身夹衣服,趿拉着那双大破鞋,仍旧赶着那七八头牛,每天从午后放到天黑。

      秋分一过,天气骤然变冷,俗话说:“秋分卸大田”,一到秋分这个节气,几乎每天都有霜冻,所有的大田作物都被冻死了,不管成熟了的和没有成熟的都就收割完了。“春分秋分昼夜相停”,白天和黑夜的时间是一样长的,过了秋分之后,白天渐短,黑夜渐长,随着日照时数的逐渐减少,气温也逐渐下降,冷叟叟的西北风差不多天天都刮。从这个节气往后,太爷可就受大罪了!那身又小又短的夹袄夹裤,怎能抵挡寒流的侵袭,那双破大鞋也趿拉不住了。但是,他每天照旧还得去放牛。

      后秋的土地是冰凉的,后秋的天气也是变化无常的,忽而刮风,忽而下雨,忽而下雪,忽而又连雨带雪一齐下。雨雪湿透了他的衣服,凛冽的寒风一吹,裹在身上的一身湿衣服就象是裹在身上的一层冰。浑身上下被冻的直打哆嗦。冰凉的雨水和雪水顺着太爷的头往下流,一部分流进衣服里面,又渗透到太爷的心里,让太爷感受到它冰冷刺骨的滋味,一部分流在了太爷的脸上同眼泪混合在一起,流进了肚子里。使太爷饱尝了家庭带来的冷酷及老天恩赐给他无情的光顾。

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不刮风下雨,就太爷那身衣服也冷得不行,何况是风里加雨,雨里加雪,雪上又加霜的恶劣天气。太爷被冻得蹲也蹲不住,站也站不稳,哆哆嗦嗦满地乱转。他没有鞋穿,两只脚被冻得没地方放,于是他就双手抓住牛尾巴,一只脚踩在了那冰凉的土地上,另一只脚抬起来踩在自己的脚面上,过一会再把踩在脚面上的这只脚踩在地上,把原来踩在地上的那只脚拿上来放在踩在地上的这只脚上面,就这样来回倒着踩,踩着踩着那牛就屙出粪来了,热呼呼的牛粪不偏不倚地掉在了他的脚上。顿时太爷冻的生疼的两只脚就觉得那样的温暖,那样的舒服。

      打这以后,太爷便学会在热牛粪里焐双脚了。他还埋怨自己太笨,冻了好几天,怎么就没有想起在这热牛粪里焐一焐脚呢?这牛粪很快变凉了,他又盼望着别的牛屙,两只脚在这堆牛粪里头踩着,两只眼睛不时瞅着别的牛的屁股,一旦看见有别的牛拉屎,他便马上跑过去再踩进这堆新屙的热牛粪中。这七八个牛,每过一会就有一个拉屎的,他就是从这个牛的粪中拨出脚来再踩到另一个牛的粪中去。就这样,每天他也不知要踩多少堆牛粪才能熬到天黑。

      后秋,别人都说天短了,时间不耐过,不觉得什么天就黑了。而我们的太爷却总觉得天特别长,特别的耐过,太阳就象是被钉在了天上一样。这一天一天的不是过,而是熬。是的,确实是在熬,对于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在受罪,每一天都是那么难过。身上冻得打颤,脚下除了冻得疼之外,也被蒿茬子扎的全是窟隆,旧窟隆还没长好,新窟隆又扎下了,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窟隆不是流脓就是流血,疼得他特别难以忍受,每走一步都要忍受钻心的疼痛,往往是左脚刚从蒿茬子上面拨起来,一迈步右脚又踩在另一根蒿茬子上了。左右脚全都疼得不敢着地。那可真是新窟隆流血,旧窟隆流脓,两只眼睛流泪。这一个秋天下来,他这一双细嫩的小脚不知要被蒿茬子扎下多少个窟隆,要流多少血,要流多少脓,他要忍受多少痛苦,要流多少眼泪。

      平时太爷都是强忍着疼痛,一瘸一拐地跟在牛群后面步履蹒跚地回家,到家后怕被母亲看见叫母亲伤心,也不敢和母亲说,更不敢叫母亲看。把牛往圈里一圈,进家吃几口饭,就悄悄地和长工们睡去了。有那么一天,脚被扎得太深了,并且还扎进了一截蒿茬子,自己拔了一气但怎么也拔不出来,疼的太爷一步也走不了了。天黑了,牛们都三三两两地相跟着自动地回去了,野地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天一会儿比一会儿黑,冷风呼呼地刮着,身上又冷的不行,脚是疼的不能走路。那真是又冷又疼又害怕。他心里想,今天可了不得了,今天即使是冻不死也得喂了狼。想到这里,他急得哭了,一边哭一边往前爬。爬了一会儿,离村近了,他就大声地喊:“娘……娘……快来背我呀!”喊了一气之后,他听见母亲也在街门口喊他的名字了,同时又看见有人打着灯笼从家里出来了。这时太爷就又大声地娘……娘……的吆喝。祖太太不知儿子出了什么事儿,急得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大声地喊:儿呀、儿呀,你咋啦!……这娘儿俩的喊叫声,惊动了全村的男男女女,人们都从家里出来叽叽喳喳地着急询问出了什么事了,有的还顺着太爷的喊叫声去寻找这个可怜的小牛倌。不一会儿,人们就在南坡底下找到了太爷。找到后大伙问明了情况,就把太爷背上,太爷的后继父在前面打着灯笼,一伙人簇拥着把太爷背回了家。

到家之后,把太爷放在炕上,照着灯一看,顿时惊得一伙人目瞪口呆,太爷的两只小脚底下布满了大小不等、深浅各异的窟隆,有的一挤一股血,有的一挤一股脓,右脚脚心新扎的那个大窟隆里藏着硬梆梆的一根蒿茬子,两只脚肿的象馍馍一样,小腿上,膝盖上,两个小手上也都被扎了许多窟隆眼儿。

转载于《三里墩聂氏宗谱》